樂怡

1、丞相粉 玄亮 偏不喜欢唐某 喜欢陆毅
2、喜欢郑少秋超过30年
3、原创长篇小说《箫韶九劫》作者

卷一 剑气箫心 最后章 先行版

第三十五章

千里云山何处好,几人襟韵一生休

 (严禁二改二转)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柴荣一直立于廊下,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旧屋里朗然响起:“臣李重进参见陛下。”

郭威道:“重进不必多礼。正月里京城定是热闹非凡,前日上元佳节,爆竹声在宫中都听得到。”

李重进简短道:“是。每逢节庆,更须谨慎。臣已要求禁军诸营各司其职,不得松懈,京城和皇宫内外守备一切如常。”有的臣子会把歌舞升平、张灯结彩描绘一番,顺势歌颂君主圣德,而他想的只是防御守备。

郭威道:“难为你们了,一年到头不能过个舒坦之节。”

李重进道:“陛下言重了,这是臣等的本分。”

郭威叹道:“朕的大姐走得早,只留下你一人。朕身为你的舅父,却叫你出生入死,这些年你随朕在军中,征战无数,年纪轻轻身上不知挂过多少彩。想到大姐,朕心中就是难过,她若还在,有你在身边尽孝,也能过过好日子。”

李重进听他提起母亲,一时哽咽,道:“陛下对臣的栽培大恩,臣时刻谨记,只求恪尽职守,尽心报国。家母泉下有知,当能告慰。”

郭威笑笑,道:“看着你长成大周栋梁,朕也很是欣慰。不知你平时对治国之道,有何心得?和朕说说,大周往后应该何去何从?”

李重进一愕,急道:“陛下!臣身在军中,国家大事,岂敢妄言!”随即屈膝拜下,只感有汗沿着脊背滑落。

郭威道:“你与晋王,从邺城起兵就一直随朕左右,如今都堪当大用,朕对你们同样器重,同样寄予厚望。还有永德,也是个争气的好孩子。大周的未来,就落在你们年轻人肩上。”

见陛下提及柴荣,还有同属陛下子侄的驸马张永德,李重进静静听着。这三人中,唯有自己与陛下有血缘相通。

郭威缓缓道:“朕一直未立太子。你比他们年长,和朕说说,你看谁做储君最合适?”

李重进闻言心中悸动,有如擂鼓,想也不及多想,立刻跪伏下去,端端正正叩首,肃然道:“晋王最合适。晋王厚重,政才、气度、胆识俱在臣之上。在狼城临危不惧,令臣倍加钦佩。臣绝无虚言!”

郭威道:“不过,他未掌兵,军中威望不够。”

李重进常年执掌重兵,多随郭威出征,而柴荣更多留守后方,或出镇州府,恐怕军中不服他。

李重进略一沉吟,道:“岁末陛下龙体反复,朝臣或有忧惧,人心不安,雀罗的消息也有这方面涉及。但自从陛下命晋王判内外兵马事,朝中上下微议顿止。”

没有过多的解释,只有事实陈述。郭威要的就是这样。

柴荣立在窗下听得百感交集。此时才知,李重进和申蛊师都是雀罗的人,若非雀罗暗中保护,他岂能平安从西域回来。

郭威身子微微前倾,道:“重进支持晋王,朕心甚慰。朕非不信你,仍需你立誓。”

李重进心下凛然,撕下一幅衣袍,咬破两指,稍加思索,用鲜血写下一行大字。写完举过额前,呈给郭威,一言不发,只有烛火映红了他黧黑的脸庞,静静映进他的眼眸里。

郭威双手接过一看,不禁全身一震,失声道:“重进……”凝目深望着自家外甥,久病憔悴的一双眼中有泪光晶莹,似冰雪初融。良久他点点头,收起血书,朗声道:“晋王进来。”

李重进抬头看着出现在门边的柴荣,眼里有惊愕一闪而过,随即垂眸沉声道:“晋王。”暗暗把伤指收于袖中,继续跪坐,眼观鼻,鼻观心,才觉全身上下不知何时已然被汗水浸透。纵然在战场酣战整日,也不及此刻流的汗多。

柴荣缓步走进,道:“父皇。进兄。”他本就寡言,更知此刻说一切都是多余。

李重进也知道他全都听到了,心知从今往后,不会再有“荣弟”这个称呼。

郭威示意柴荣坐在榻前,面向李重进,缓缓道:“自今日起,你们当以君臣为先,手足次之。重进辅佐晋王,大周就交给你们了。”

“臣今生今世,唯有忠于陛下和晋王,死而后已。”李重进说罢整肃衣冠,向柴荣行了君臣大礼。

柴荣双手扶起他,慨然道:“忠于大周!”

“忠于大周!”

两人相视,再无多言,都从彼此的眼眸里看到一个坚定的男人,四臂交握间,充盈着力量与承诺。

李重进从怀中取出两件东西,长跪着举过额前,一件是令牌,另一件则是一片斑斓的羽毛。“陛下、晋王,这是殿前司兵符、这是雀罗的金翅雀羽令。”

指尖的伤口丝丝抽痛,有未干的血滴沾在雀羽上,斑斑暗红。柴荣暗暗一凛。

郭威接过,收好雀羽令,将兵符重又授予李重进,口中道:“敕,李重进加武信军节度使、检校太保,典军如故。”却不提雀罗。

“臣领旨谢恩!”

李重进走后,郭威取过血书,道:“这是重进所立,你要妥善留存。”

柴荣展开一看,素帛之上,鲜红的八个大字赫然触目:

挫骨扬灰,永不负周!

悲壮血誓,铮铮铁汉。柴荣拿着血书的手在发抖,眼中渐渐盈满泪水,颤声道:“父皇!何苦逼进兄如此作践自己!”

郭威一字字道:“国家公器,不能寄予一言。纵使父子兄弟,也须公心为先!”

柴荣微微蹙眉,道:“儿臣明白……这血书,儿臣会保存,但不会用到。”寻思父皇对进兄尚且如此,对穆越然信不过,也在情理之中……然而一想到进兄看自己的目光里那种敬与痛,他心中也如被针刺。

李重进毕竟是军人,服从命令是军人天职。而穆越然不是。这一刻柴荣想到,若有一日,穆越然也像李重进这样俯首在自己脚下称臣,他就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了。

 

萧润仪连遭打击,早已心力交瘁,在天牢被一掌击昏,这时浑身使不上力来,勉强睁开眼,见到一个女子坐在对面,正专注打量着她。

女子见她醒转,浅浅一笑,道:“果然是绝色美人,姐姐。”

萧润仪听她说得别扭,茫然四顾,道:“你是谁?这是哪?”用力想支起身子,顿觉丝毫提不起气,不禁一凛,想是被下过药。

女子脸上仍带笑,声音却冷,哼了一声道:“能叫你一声姐姐的,自然是你的妹妹了。”

萧润仪道:“妹妹?我没有妹妹,连师妹都没半个……”

女子凤目轻转,道:“我倒忘了,姐姐脑后挨了一记,兴许是傻了。这死鬼,下手没个轻重。”

萧润仪忍住气,心思猛转,想起一个人来:“莫非你是……公主?”

女子冷漠的脸上有了分傲然之色:“大周的公主,只有寿安一个。”她正是寿安公主,郭威仅存的亲生女儿。她在当年郭府灭门前就已出嫁在外,丈夫是张永德。他也统领禁军,官拜殿前都虞候,仅次于李重进。

在天牢打昏萧润仪把她带来此处的人,居然是驸马张永德。

郭威才刚刚道破萧润仪的身世,这二人竟已知晓,抑或早已知晓!

萧润仪管不了这些,道:“我要见穆越然!他在哪?”

寿安公主交叠双臂,好整以暇地道:“也对,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”

萧润仪心中一沉,颤声道:“他怎么了?求公主让我见他!”

寿安公主依旧冷漠道:“赐死这等事情,结果还用得着说么?何况此人自己作死,怨不得别人。”

萧润仪呆了刹那,猛地摇头:“不!他没死!他若死了,你们何必把我带到这里?”

寿安公主又是浅浅一笑:“原来姐姐没傻,那就好。不过他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。”

萧润仪受不了她说话的口气,沉声道:“我不是你姐姐。有话就说,有条件就开!我只要见他,马上!”一时想不明白这公主夫妇怎会插手穆越然之事。

寿安公主缓缓击掌两下,道:“江湖女子果然爽快。本宫倒羡慕你自由自在,又有一身好武艺,到哪儿都不怕被欺负。唉,这公主皇子的,还真不是人人能当的。”

寿安公主不比她小很多岁,脸上已有沧桑,是那种富贵之人才会有的苍白。萧润仪盯着她的脸庞,心里对这话倒是认同。

寿安公主续道:“只要你放弃当公主,其他的,好说。”

萧润仪反倒松了口气,道:“我本就不是公主,我姓萧,契丹人!”

寿安公主叹息一声:“想不到你年纪比我大,居然如此幼稚。”

萧润仪不耐,皱眉道:“公主究竟想怎么样?我说得很清楚,我和宫中那个……人,一点关系也没有,更不稀罕当什么公主!”

寿安公主凤目微睁,道:“每个人都是娘亲所生,本宫有娘亲,你也有娘亲。本宫的娘亲只是民间女子,到死都没有名分,而你的娘亲却是圣穆皇后!父皇一定会下诏封你为公主,这由不得你。”

“那又如何?”一想起内殿那尊无言的玉像,萧润仪心头就隐隐作痛。

寿安公主道:“你真不知,那个郎中因何被赐死?”

萧润仪凄然一笑:“皇帝杀人还需要理由么?”心道我劝他走,他就是不走,非要留下等死。

寿安公主一字字道:“他拒绝娶你。”

萧润仪怔住。

寿安公主道:“他只是一介草民,就算不死,既无出身也无军功,一旦你当上公主,他反倒有祸上身。”

萧润仪不解道:“他有何祸?”

“他若娶了你也罢,不答应赐婚,便是作死。他得罪的人里,很快会有人告他诱拐公主、玷污公主,令大周皇室蒙耻。这是死罪,谁也赦免不了的死罪!”

萧润仪憔悴的脸上陡然发烫,道:“我与他君子之交,清清白白!”

寿安公主轻哼:“就算妹妹我信,别人信么?”

“谁敢不信,我……”

寿安公主道:“三人成虎,何况世人攸攸之口。姐姐可以不在乎名节,然而大周以复兴礼乐王道立国,大周皇室既为姬氏远裔,岂能容下此等不知廉耻之事?以后还有何脸面在天下立足?”

萧润仪秀颜更红,一阵羞恼交加,想起当初辽帝令她与银玺庄联姻,自己也曾逃婚,一来二去算是扯平了,顿时释怀。寻思臭郎中宁死拒绝娶我,非是对我无意,必有其义,非你们这种常人能解。但一想到申蛊师在殿外托着空杯,看她的眼神,还有捎给她的那句话,又觉心痛酸楚——“一切都会过去,好好活下去!”

寿安公主慢慢说道:“所以依本宫看,他还是现在死了的好。父皇真是英明。毒酒是申蛊师精心调配的几种蛊毒,不过对一个郎中来说,兴许也是一线机会。”

萧润仪握紧双拳,几乎要怒喝出声,郭威如此待他,居然是给他一丝机会?悲愤道:“若我不当公主,他解了毒,你们就能放过他么?”

寿安公主终于点头道:“你若不想他死,趁父皇下诏前,你们必须离开。”

萧润仪断然道:“我答应你,永不回京城。”

寿安公主道:“马车已等在外面,你们要在天黑前出城,去塞外、去西域,随你。他若当真医术了得,能解此奇毒,也是造化。”

萧润仪挣扎站起,扶墙而立,走了几步,忽然回头道:“公主有孩子么?”

寿安公主一愕:“有两个。”

“儿子?”

寿安公主点头,脸上有了一个母亲的自豪与幸福。

萧润仪虚弱地笑了笑:“我懂了。”屋里寂静了片刻,她略一沉吟,道:“公主想必听过凤凰与麻雀争食的故事?”

寿安公主黛眉扬起:“本宫是麻雀?”

萧润仪道:“公主自然是凤凰,麻雀……就算是我好了。以何为食,并不重要,重要的是天空。因为无论是凤是雀,谁都不愿被困在笼中。”

寿安公主听她话中自有深意,双手绞着手绢,道:“天空与食物一样,都要去争。”

萧润仪凝眸看公主丰润而苍白的脸,道:“公主错了。”

寿安公主端坐的娇躯颤了颤:“本宫有错?”已许久没人敢这么说她。

郭威的储君人选中,张永德身为驸马,已被率先排除在外。但论血缘,公主之子身上流的才是郭威的嫡亲血脉,这点柴荣与李重进都比不上。郭威不断提拔张永德军职,他屡建军功,也算争气的男儿。公主的儿子,并非一点机会都没有。可眼下多了萧润仪这个嫡长公主,日后若成亲生子,地位远在其上。她怎能不为自己一家着想?

一想到当年母亲直到死都未能等来被父亲接入府中,她不甘心!她不与柴荣、萧润仪争一争,怎知注定与大周至尊无缘?

她拦住萧润仪,又问了一句:“本宫错了?”声音已带颤。

萧润仪目光凛凛:“公主争的是笼子,并非天空。公主,已经在笼子里了。”

寿安公主退后一步,默然片刻,喃喃道:“我……争的是笼子?”

萧润仪缓缓点头,清澈的眼里有了分怜悯,语气比先前柔和:“只要你想,就能走出去的。”

“只要我想……就能出去……”

 

公主没有骗她,门外停着马车。萧润仪掀帘走上马车。

穆越然就躺在里面,如同熟睡,身上还是那件沾着草屑的单衣,手脚仍戴着镣铐。全身比铁铐更冰凉,气息与脉搏几乎不可触及,只有微弱心跳仍在。

她低头俯视这张平静的面容。远山一般的眉,从容依旧,但眉间隐隐的黑气,与嘴角的血沫都隐示他正承受怎样的痛苦。若有七蕴丹,加上他的医术,能将天下毒物视作等闲,兴许解毒中能多分希望,少受点苦。可他早已把仅有的两颗七蕴丹,一颗给了柴荣,一颗给了她。

平生救人无数,然而医能自医否?平生历险无数,此番能否冲破难关,绝处逢生?

萧润仪默默看着,心中刺痛一阵强过一阵,颤抖伸手覆上他冰冷的额头,沿着鼻梁一点一点滑落到唇边,刚为他拭去血沫,泪水就洒落,再也停不下来。

“倘若这个时候他突然醒来,瞧见我这般不争气,一定会笑得很可气……”

“就算被他嘲笑,我也……”

“我不懂爱么?谁说我不懂!”

“这就是爱了,就算这样也不想放弃……”

马车在暮色中起行,黯淡下来的京城大道上,两边景物飞速后退,繁华已远,城门就在前方矗立。等他醒来之时,他们早已远离这里的一切,也能忘掉这里的一切。

握住他冰凉的手,萧润仪思绪随车轮飞转,过去的一幕幕、一声声浮现脑海。当初在澶州土坡问他要的是什么,在烈火剑狱他坚持剑的命运,在天牢墙上留下密密麻麻的“平边策”……他的天空,又在何处?

她蓦地抬头,心中已作了一个决定。这个决定也许将改变一生……

“去晋王府!”她嘶声喊出。

马车一路疾驰,停在晋王府门前。

萧润仪回头再望一眼沉睡中的人,就跳下车,叩门。

“曹翰!曹将军在吗!”

门童认得萧润仪,很快曹翰就奔了出来。见她神色紧张,忙问:“萧姑娘?晋王不在……出什么事了?”

萧润仪一把拽住他,把他拉进马车。

曹翰一见更惊:“先生他……怎么了?”

“曹将军,先生就拜托你照看了。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在这儿,直到……”

曹翰忙问:“直到什么?”同时忧虑地又瞧向穆越然。

萧润仪道:“直到柴大哥亲自见他。”又附耳对曹翰说了几句。

曹翰心思敏锐,道:“好。可是先生到底怎么了?”

萧润仪只是咬了咬嘴唇,道:“他会醒来,一定会!”不想让曹翰听出自己尾音哽咽,她定定神,一拱手:“曹将军,拜托了。”

曹翰点头道:“好!”把人背下车,一回头见马车已动,急道:“萧姑娘!先生醒来我怎么说……?”

风中传来即将关闭城门的梆声。

车声嶙嶙,马鸣萧萧,车帘再未掀起。马车急转,沿来路直奔城门而去。车里的人儿早已泪流满面,泪滴落到横置膝头的问初剑,像冰遇到了火,顷刻就碎……

 

 

滋德殿又出事了。

郭威下了榻,披发仗剑,正把目光所及的玉器珍玩一件一件敲碎。直到整座寝殿除了供奉柴皇后的玉像,再也找不出一件金玉珠宝。

军中一定品级以上的将领全部跪在殿外,一片肃静,倾听内殿不断传出的碎裂之声。这些人中有跟随郭威一路征战的,也有几朝元老,都在军界颇具威望。

能令病中的皇帝大动雷霆之怒,绝非区区小事。正月初一郊祭过后,军中有流言说本朝郊祭的赏赐比前朝少了。流言迅速传开,蔓延至全军,一时士气低迷,不乏心怀怨望者。

直到内殿的动静终于停歇,就见柴荣走出来,脸色沉肃道:“诸位将军,请随我进来。”

郭威端坐榻上,道:“朕自即位以来,节衣缩食,宫中无珍藏,专心务国,以养三军。国库之蓄,四方之贡,都是优先保证足食足兵,此外盈余无多,尔等岂不知晓!”

眼见一阵阵剧咳使父亲的脸色涨成青紫,柴荣暗自揪心,却也插不得话,只得在榻边侍候,尽量让他好过一些。

郭威缓过一口气,续道:“军中居然纵容如此歹毒的妖言,全然不察国家贫穷匮乏,不念君主勤勉俭朴,你等也不想想,为大周百姓立下过哪点功劳?无功受禄,竟还只知抱怨,你等于心何安!”

见众将纷纷惶恐告罪,郭威勉力撑起身体,撕开帘幕,道:“去查,是何人在煽风点火,凡传此谣言惑乱军心者,杀!”

众将退出后,柴荣为他掖好被子,尽力平息自己的声音:“父皇,睡一会吧。”

 “你别走。”

“儿臣哪也不去,儿臣陪着父皇。”

郭威看着他,眼中怒意渐渐消退,化为温情:“荣儿,委屈你了。”柴荣到现在还不是太子,虽为晋王,还领着州镇节度使那点俸禄。此番郊祭,国府用度捉襟见肘,为了给军中分赏,索性一律略去给晋王、公主等皇家子侄的赏赐。

柴荣反倒笑了:“父亲,瞧你说的。”

郭威轻哼一声:“我不立太子,倒是想看一看,王峻的胃口到底有多大。后来总算确信,他一日不除,你一日不得承继大周。可我也有难处,对付王峻,既不能由我亲自出面,也不能令雀罗暗中处置。就在两难之时,穆越然就这么冒了出来。”

柴荣才知父皇真正用意是想谈一谈穆越然,寻思小穆自从提议让我写信由他送去兖州前线给父皇时,就已决定出手。

郭威本是憔悴的一双眼中,厉芒再起,道:“此人是天生的赌徒,其实在与朕作赌,不光赌朕杀不杀他,还胆敢与朕赌大周国运!他不赌儿女小爱,而赌天下大爱!”

柴荣心中再次巨震,这个答案,自从穆越然对付二王起,就已呼之欲出。

“表面看来,他助朕罢王峻、杀王殷,不惜得罪朝中元老重臣,树敌无数,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,但这些事,他若自己不愿为之,纵然是朕也无法强迫于他。”

对此柴荣曾问过穆越然,他只说自己知道置于何地。如今看来,他不仅把自己当成枪,还当成了箭,开弓没有回头箭,这弓不是别人,正是柴荣!父皇一步步为他承继大业铺就道路,而以一己之躯、不计后果,在这条道路上为他披荆斩棘排除一切障碍之人,就是穆越然。

“他……为什么甘愿如此?我,值得他这样做么?”

“他这么做,恰恰是心中有天下,眼光更已看到朕百年之后。”

“父皇意下如何……待他?”处置二字,柴荣是不愿说的。

郭威咳了几声,声音更显沙哑低沉:“荣儿,倘若此人不是你好友,你会如何?换作你是我,你又将如何?”

柴荣毫不犹豫道:“父亲要听孩儿心里话,孩儿只有一句。”

“讲。”

“彼以国士待我,我以国士报之。”

郭威沉默良久,缓缓闭上双眼,只把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留给心底。古往今来,无论哪家白手起家立下的江山,都不得疏于对外臣的防范,何况王峻王殷,殷鉴不远。

他重新睁眼时,道:“申蛊师对我有救命之恩,当初他加入雀罗,我许诺他之事尚未做到,你接掌雀罗之后,要妥善为之。”

“儿臣记下了。”柴荣不知父皇突然提申蛊师又有何用意,本以为他会继续令李重进执掌雀罗,毕竟对于雀罗李重进比自己熟悉得多。

郭威几经思忖,仍未向柴荣当面道明,他明知申蛊师与王峻的交情,仍留申蛊师在雀罗,固然有许诺之义,实是想以其蛊术牵制穆越然,这些留在密诏细说也罢。陈抟老祖晦涩的谶语“云降赤凤”直指降凤渊,作为降凤渊传人的穆越然,其心其智还有一身武艺,放眼天下年轻一辈还有几人能及。既然来不及看透此人,不能不慎重以防未来。

“扶我起来,还有一件正事。”

柴荣心知他接下去要说何事,默然扶正他身体,自己走到榻前,大礼跪下。

郭威肃然道:“朕晏驾后,定当用瓦棺纸衣入殓,葬事从速从简,勿久留宫中。陵寝之内,不修地宫,以砖代玉石;工匠役徒一率官雇,不得劳动百姓;免除皇陵方圆三十里徭役;不设守陵宫人,不造石兽。只刻一石碑立于陵前,上书:‘周天子平生好俭约,遗令用纸衣瓦棺,嗣天子不敢违也。’”

“父皇,这……”柴荣伏地,拼命咬住快要颤抖失控的尾音。如此薄葬,甚至不如普通百姓,让诚心尽孝的他情何以堪。

郭威厉声道:“你给朕记好了,不得有违!”说完那段话,他陷入时睡时醒的昏迷。

外面隐有风雪呼啸之声,有风吹进帐前,烛火飘摇欲熄。柴荣起身剪烛,一一挑亮。

“雪停了么?”

“就快停了,明日会是好天。”

“明日……”郭威摇头,脸上露出微笑:“大丈夫生于世间,心存苍生大爱。儿女情长虽刻骨铭心,仍属小爱。若能两者兼得,纵有千难万险,九死无悔。”

一生磨砺,一生壮阔,得妻如守玉,有子如柴荣,郭威此生,当无遗憾,唯独放不下一人。

他睁开眼,但已经看不清东西,双手仍执着地伸向空中,直到柴荣把榻边的白兔与小马塞到他手中。玩偶下面,压着一道黄绫覆面的圣旨。这道圣旨会决定萧润仪的命运么?

他混浊的眼中有泪晶莹,一手一个抓紧玩偶,紧紧抱在胸前:“替我照顾好她……”

“父亲放心。”柴荣把双手叠在养父手上,看着自己落下的泪滴正从两人指缝间渗入兔子雪白的绒毛。

郭威的声音轻如云端传来:“还记得么,为父欠你一个冠礼。你成年那年,你母亲还在,本要张罗给你办一个体面的冠礼。可是我突然接令出征,一走就是大半年,说好了补办,不曾想军务繁忙就一直耽搁下去……”

“后来你凭实力成了少将军,你母亲却看不到了……”

柴皇后的玉像下藏着一个匣子,里面是她亲手缝制的一套冠服。

郭威勉力握起梳子,解开儿子的发,一下,两下……柴荣背身长跪,伸手托住父亲颤抖难以自控的手腕,两人合力缓缓举起一顶玉冠。

柴荣凝望玉像,玉像无言,烛火映衬下,莹润目光仿若如水倾注,模糊了他的眼帘。玉冠终被戴在他头上,而那双满是茧子的大手却滑落,滑落……

“父亲……”他攥紧那双手,闭起眼任凭泪水漫过脸颊,尽湿衣襟。他知道当他走出这间滋德殿,身为大周新君,将再也不能为此落泪。

 

 

穆越然再度睁开双眼之时,有一瞬的恍惚究竟活着还是死了,当发觉自己活得好好的,正舒舒服服躺在铺满了锦垫的床榻上,屋子里熏香袅袅,他的疑惑又添几分。这显然不是在天牢,也不在柴荣那座寒碜到不能更寒碜的晋王府,他从未到过这样的屋子,莫非这是在宫中?

床边摆着一叠整整齐齐的崭新衣衫。月白中衣,浅灰外氅,深青束腰,就连头巾也不缺,式样皆是质朴简练,质地极为舒适,正是他平素所好。何人如此细致,把他的习性摸得一清二楚?

他洗漱穿戴完毕,掀起重重帘幕想要出去时,总算听见人声。

帘幕外面是一个宫装侍女,躬身垂眸,正用婉转柔美的声音对他道:“先生忘了一件东西。”

“哦?我忘了何物?”穆越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,还望了望远处铜镜,镜中人洁净齐整,容光焕发,并无不妥。

那宫女不敢抬头,玉手轻伸,指向门边一个几案,案上有一个匣子。

“先生勿要怪罪。”

穆越然打开匣子,是一副擦得铮亮的手枷,连着足镣。

“抱歉!一觉醒来忘了我本是囚犯。”穆越然自嘲一笑,捧起刑具,想起牢里那堆镣铐早已被自己弄得七零八落,难以再续,确实要换新的了。

宫女小碎步跟上来,依旧怯怯道:“婢子得罪了,还请先生宽宥,莫要为难婢子。”

穆越然笑笑,把东西交给她,双手停留在身前,道:“姑娘实在太客气,在下倒不自在了。一切都要按规矩来,我怎会怪你,只是得请你帮忙。”

宫女双手接过,迅速瞟了他一眼,把头低得更低,脸上竟是绯红,小心翼翼给他手脚套上东西扣住,不敢再说一句话,末了欠身示意他可以从这儿出去了。

穆越然愈发不明白,郭威杀他又不让他死,关他又放他,如此反复折腾,究竟用意何在?好在他素来随遇而安,一面思忖,一面迈开受限的步子,走出这间屋子。

眼前是一条长长的甬道,一眼望不到头,两侧每隔五步各有甲士肃立,凝然如雕像。

他虽从未到过此地,推测长廊尽头很可能是皇家重地、大梁宫的中枢——尚德殿。

每个全副武装的甲士目光都是平视前方,仿佛从面前经过的人既是空气,又是斧钺刀剑下的猎物。他没有退路,一步一步缓缓前行,整条长廊寂静得只闻足镣经过汉白玉石板上的声音。

待走到长廊过半处,他顿住脚步,昂起头,似已猜到了前方紧闭的殿门后面,是什么在等待着他。以及,那个人,为何要以如此方式见他这个重囚。

有光芒豁然,遍洒前方之路,煌煌然不逊于千年匣的霓虹之光。大殿的门缓缓打开,映入眼帘正是辉煌肃穆的尚德殿一隅。

穆越然在高高的门槛前停顿片刻,跨了过去,带出一阵铁链声。

白玉阶梯在金色围栏辉映下,一级一级向更高更远处铺展开去。在层层玉阶的尽头,遥遥可见有个人立在最高处,冕旒之下,通身天青,袍服曳地,绣以五色描金龙形。大周承木德,是以天子龙袍尚青。

那人蓦然回转,一步一步走下丹陛玉阶。他走得很慢,面上并不带特别鲜明的表情,只是一双眼睛始终望着穆越然,眼里如山一般沉凝,海一般辽远。

穆越然凝立原地,也回望着他,那一瞬稍觉晕眩,有如身在熟悉的梦境。梦境里血河长流的对岸,那个头戴峨冠面目不清的人也是这样默默注视自己,直到眼眶含泪。

眼前正朝他走来的人眼睛并未含泪,而是执着地把灼热的目光倾注向他,毫不掩饰,毫无保留。这个人面容不仅清晰,而且熟悉,再熟悉不过。

柴荣,身披天子朝服的柴荣。还是原来的他,更是全新的他。

他还在走,这段路说近又远,好像要走一世,每走一步都关乎千万人的命运,直到终于走到穆越然面前。

灰衫微摆,铁链轻磕,穆越然抬起双手,身躯一沉,就要下拜。如今柴荣已是君王,而他只是个草民,罪民。世上最遥远的距离,莫过于天子与囚犯之间的距离。

但他只觉肩膀一紧,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托住。

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。柴荣沉默凝视面前的人,重镣加身难掩其隽爽傲岸,毒蛊摧折不改其清俊如仙,纵是上界谪仙,亦不过如此。就是这样一个人,用身心的伤痕默默承担所有的猜疑、怨恨与委屈,就算其中也有来自柴荣的那一份。在平安广厦火海,在李重进失去理智的愤怒面前,他也亲手在这看不见的伤口上扎过一根针……

这根针同时也刺痛柴荣心里,但他本是隐忍寡言,再痛再悔都不形于色。柴荣俯身下去,任由宽大的龙袍下摆垂在玉阶上,用手中钥匙打开他的足镣,再迅速打开了手枷。

郭威曾有令,除了圣谕,任何人不得见此人,更不得开释此人。柴荣既已承继大位,自然有了这个权力。

穆越然似乎还未回过神,任由手腕被他执了,整个人简直是被他拽入席位。

柴荣指着坐席,终于开口说了第一个字:“坐。”

穆越然应声落座。君命,岂敢不从。

柴荣并未回到龙座,而是坐在他对面。二人曾无数次这样对坐相谈,气氛从未像今日这样令穆越然感到局促。可他明白,有些事到了时候,总要改变。

柴荣注视这张清瘦了不少的面庞,尽量用平静的声音问道:“身子好些了么?”

穆越然道:“蛊毒应已清了,没有大碍,陛下……”

柴荣打断他道:“你我相识至今,有多少年?”

穆越然道:“后汉二年,邺城一遇,算来有七年了。”

柴荣却细不可察地摇摇头,道:“对于你,我只有一个请求。”

穆越然道:“罪民自当尽力。”

“不需尽力,但须牢记。你我虽未结拜,我柴荣是你大哥,终此一世,永不改变。”

穆越然抬眼,见到那双沉凝庄肃的眼睛里有不容置疑的热切,还有三分期盼,一分忐忑。自己是否应该奉上那一分安心?为了掩饰渐渐发热的眼眶,他伸手斟满两盏酒,道:“我敬大哥,一切尽在此杯。”

“好!”柴荣接过酒盏一饮而尽,“好一个一切尽在其中。今晚喝个痛快,要比平日都痛快,你不准甩赖。”

穆越然笑了,满饮此杯,拱手道:“陛下取笑罪民了。”

柴荣沉下脸:“我再听到这两个词,就真要治你的罪,抗旨之罪。”

“原来大哥没醉啊,”穆越然眼中终于闪现那一抹熟悉的恶作剧的神色,“我正好瞧瞧皇帝甩起赖是何模样。”

柴荣终于展颜而笑:“答应大哥,要一直对我说真话。我也答应你,若有任何用得着我的地方,在所不辞。”

穆越然道:“我只望大哥扫清六合,还天下安宁。”

柴荣道:“你可知道,白天我在先帝灵前继承大位的那一刻,对自己说了句什么话?”他将面前杯酒饮尽,长身而立,袍袖轻展,将身后一面屏风上的黄幔揭下。

明黄帷幔遮掩下,是一幅手绘天下州县全图,围绕大周,包罗当今十国的上百州府郡县,以及契丹、西域、南疆等边疆界线。

柴荣伸手,沿着图上疆域线条、山川河流一路抚过,道:“我告诉自己将用十年拓天下,十年养百姓,十年致太平。”

穆越然展望全图,心中巨震。

十年拓天下,十年养百姓,十年致太平!

柴荣看得比他更高远。他一心希望终结乱世纷争,以为就能让天下百姓过上和平安宁的日子,并未深思世道由乱入治的过程。柴荣之志,不仅要一统河山,更要再创盛世!

此时此刻,穆越然只感心中汹涌激荡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。这些日子以来,他的付出,他的委屈,他的伤痛,在这个宏愿面前,顿时泯然如尘。他真的想深深对柴荣一拜,由衷为眼前身披龙袍的人而高兴,亦加深了对他的信心。天下只有柴荣配得上这身天青龙袍,有大志如此,有远见如此,他必将成为一个百年难遇的明君圣主。无论是天下百姓,还是自己,等这么个人已等了太久太久。

柴荣立在图下,缓缓转过身来:“你说,能实现么?”

穆越然深深吸了口气,图上的江流湖海,似乎都到了自己胸中,在血脉间奔流不息,比月娘让他见到心界时更清晰,更炽热,也更震撼。终于,他站起来向柴荣伸出手:“十年、二十年、三十年,一起走下去定能实现!”

两只温暖宽厚的手掌牢牢相抵。

承君一诺,此生不负。

乱世而生明君,如夜尽见天明,时也幸也。他游历天下早已见多了黎庶涂炭流离之苦,否则也不会为筹建平安广厦之事奔走。比起以医术济世救人,追随柴荣开创大周盛世,尽展平生才气抱负,更契合他心中从未放弃的追求。

“依大哥之见,大周强否?”

柴荣回视版图,眉间再锁,道:“天下大乱五十年,前唐失吴、蜀,后晋失幽、并,大周纵有中原正统,四面皆敌,山河寸断,岂可言强?”

“燕云十六州被割让契丹,并州太原被北汉割据,阴山、太行山两道山脉犹如乌云重压下的十字铁索,锁住了北方,令大周颈背难伸。西北边患虽暂时抑制,盘踞夏州的党项铁骑,终如头悬利剑。而在南方半壁江山,南唐经营江北、江南数十年,加之新灭南楚,国力更增。西南后蜀不会轻易臣服,虽不具进取之能,然其坐拥川地天府与剑阁天险,一旦陇西有变,孤悬关中,随时会掣肘我后方。如此看来,大周确实不强。”

柴荣默默听他分析四方大势,胸膛起伏,道:“你觉得十年不够?”

穆越然道:“大乱必有大争。大争天下,岂可只凭强弱定胜负。在我看来,大周虽不能算强,亦绝非弱朝,倘若非要作比,比当年秦国、曹魏还是要强一些。”

柴荣眉头微挑,寻思秦灭六国、三国归晋,无不用了几十年乃至百年,合数代人之力,方能一统天下,他定十年已觉狂甚,这小子果然比他更狂。可他知道穆越然从没喝醉过,更不会说醉话,当下沉声道:“说下去。”

“秦国雄踞关中,变法强兵,连横东出,终灭六国。而曹魏失汉中时,屡败于蜀汉,直到蜀汉北伐未果,关中失而复得,才打破鼎足之势,方能成就三国归晋。自古得关中者得天下,只有掌握关中的中原帝国,才具备统一之本。”

“可是眼下关中并不全在大周。”

穆越然终于面露笑意,道:“用多少年定天下,取决于难易取舍。凡攻取之道,从易者始。先把容易的攻克了,困难的往往会变得不那么难,这样才会强者恒强。大哥以为,契丹、北汉、南唐、后蜀,取何者最易?”

柴荣的手本停于江南,闻言指尖轻抬,溯长江而上,经蜀中再北上陇西,划了个圈。“先取关中!后蜀所占秦、凤、成、阶四州,必须在周军掌控之下,这样打通关中与中原,西北、西南防线才算完整,我大军才无后顾之忧。”

穆越然道:“正是。大周若能以攻为守,先取关中四州当不难。”

“自此,方能迈出进取天下第一步:江北。江淮之地乃兵家必争,共计十四州,沃野二千里,足可养兵富国,而且是用彼之民,扬我之兵,力少而功多。再说南唐邻国吴越,素来与之交恨,只要我们东联吴越,牵制敌后,又是一桩事半功倍之举。”

柴荣点头道:“若得江北,荆南必望风而归,后蜀将被水路锁死在川南。届时打造水师,隔江虎视金陵。这第一步,就已撼动整个南方格局,好!”

穆越然道:“第二步:北伐!收复幽云,剿灭北汉……”话音带有难以抑制的颤动,迫使他顿了一顿。无论是平安广厦流民们不堪回首的厄运,还是那日风雪下的晋州城头,他看见猛将史彦超眼里的热泪,还是父亲每被提及二十多年前幽州一战时痛彻的眼神,这一切都因为幽云……

二人的目光交汇在图中以红线划割的分外刺目之处,就是陷于契丹的幽、云十六州,心中明了,北伐的成败,即在幽云。能在几年之内打造出一支锋锐之师,就能提前几年实现无数人的夙愿。

北伐之本在于勤修内政、足食足兵,摆在柴荣面前这个不够强盛的帝国,不知要历经他多少卷牍劳顿、宵衣旰食,还有无数难以预见的挫折。

柴荣的手掌覆在燕云之地的红线内,久久不曾松开,眼里有光芒涌动:“从现在起,为了北伐那一天尽早到来,要记得,忍得,舍得……无论如何,所做一切皆是值得!第三步,又是什么?”

穆越然揭下黄绢版图,缓缓卷起图轴,道:“第三步,不看图。”

“不看?”

穆越然将收好的卷轴抵在心口,脸上回复了自信的笑容:“世有一物,甚于百万雄师。”

柴荣沉吟片刻:“攻心?”

“正是天下归心!文武之道,一张一弛。纵横捭阖,此消彼长。大哥试想,完成前两步的大周,雄踞长江、剑指金陵,闭锁川蜀、南抚彝越,诸国称臣,失地尽收。到那时,就可抑制契丹于阴山之北,归化西北于雁门关下,羁縻于阗在玉门关外,遏制黑汗于天山之外,大周不再是四面皆敌,而是——”

穆越然目视柴荣,说得字字沉稳有力,心中似也被这番展望激荡起意。

柴荣微仰起脸,念道:“使彼国之民,知我政化大行,上下同心,力强财足,人安将和,有必取之势,则彼民与我民之心同,即与天意同。与天意同,则无不成之功矣!”

穆越然却一低头,面上微热:“你怎地……背得一字不差……”

柴荣哈哈大笑,随手捡起案头一个长卷,抛向他怀里。他只得硬着头皮展开来,是一篇被誊抄得工工整整的“平边策”,正是他写在天牢墙壁之上。

穆越然正色道:“一介布衣,遑论国策,实有不妥,大哥看过即可。既是十年大计,尚需廷议,斟酌再定。”

柴荣道:“先帝说,昔有隆中对,今有平边策。”这是在告诉他,他的平边策已得郭威认同,甚至在他们父子心中已被认定为大周未来至少十年的国策。没有告诉他的是,当自己在父皇榻边念完全篇,素来沉稳的他激动得久久不能安坐。

终有一日,大周要终结这兵连祸结的乱世,山河一统,天下归心。

多年深藏在父皇与他心中的宏图,从未道破,就像在雾锁大江的彼岸,那星星点点高悬天边的光明,一面相信着,一面就算伸尽手臂也难以触摸。头一回,这幅宏图被洞悉,被描绘,化作如此清晰的战略,如同那光明正穿透遥遥长河,拨云散雾,照亮当下,给他带来的岂止是悸动!

这带来光明之人,彼时却身在死牢命在旦夕。

穆越然只是默默坐了下来,心中却想,隆中对?郭威居然比之隆中对,未免太高看我了,莫非因为他看了此策,才决定留我一命?

柴荣也坐下来倒酒。不会告诉他,在他身中蛊毒生死未卜的日子里,自己曾去过天牢,独自在那间囚室,对着壁上的图文,一待就是很久。他喝下赐酒前,只托申蛊师带话给萧润仪,未给柴荣只字片言。踏入囚室的那一刻,柴荣恍悟,这满壁的“平边策”,就是他留给自己的话,他把血与魂留在了这儿,构绘成这幅足以照亮乱世的宏图。

倾平生之志,愿海宴河清。穆越然倘若无法亲睹,相信柴荣终能代他实现!

胸中纵有千般翻涌,化为壶中细流,倾注入杯。柴荣放下酒壶,并未举杯,起身振衣敛容,郑重一揖,道:“这些日子,你受苦了。我代先帝向你致意。”

穆越然连忙跪在原地:“大哥……陛下不可如此!我如何受得!”

 “起来!”柴荣托他起身,端起酒盏道:“这平边策当得,你也当得。”

穆越然接过酒盏,笑了笑:“其实天牢是个好地方,在那儿吃得下,睡得着,还安静。”

“你……不怨父皇?”

他并未回答怨或不怨,而是坦然道:“无论是关我还是杀我,先帝都没有做错,他必须如此。”

柴荣久久望着他,几次强压已到嘴边的一问“你也必须如此么?从那时起你就不惜一死?”回想当日两人僵持在殿外,他曾说“殿下并非身不由己,更不必随波逐流”,此时才知,他投身入局要争取之物,不是扳倒二王带来的一时清流,不是为胸中抱负投石问径,而是争取主动,确保柴荣在权力交接的漩涡激流中立于主动!一切水到渠成,唯有最后他喝下那杯毒酒,才能令郭威安心撒手,把帝国的当下与未来放心交给柴荣。

这一切,柴荣又岂能道破,只得再次叹息:“我从未见过父皇如此看重一个人,看重到先用之后杀之。他本不是这样的人,他爱才,重义,守诺……”

穆越然道:“我知道。先帝仁治,是其立身创业之本,在这世道,更属不易。我尊他,敬他。”

柴荣眼里仍有痛惜不平:“可他为何对你不仁?”

穆越然避过这目光,没有回答。郭威要杀他的理由,他一度也百思不解,直到申蛊师要他对付降凤渊才明白,也许因为陈抟老祖给了郭威什么预言谶纬,与降凤渊有关,他身为降凤渊神农血裔,注定会背负未知之数……为了回避追问,他转头遥望窗外渐渐散开的夜色,风雪已停,长夜将尽。

蓦地,他放下酒盏,起身跑下白玉台阶,向殿外而去。

“喂……你去哪?”柴荣只得跟着起身。

穆越然脚步不停,似是想到了值得兴奋之事,声音响彻金殿:“带你去一个地方,快啊!”

曙光渐开,提亮天边。两乘快马飞速向汴京城外奔驰而去,停在一片高坡之上。举头看,红日将出,雪霁云开,艮岳行云,美不胜收。朝下看,汴河如带,十里皇都,尽收眼底。

柴荣与穆越然下马,并肩立在高处,谁也没有说话,屏息远眺地平线上升起的朝阳,耀眼金光遍洒山川河岳,天地间至美莫过于此。

柴荣终于一展眉宇,慨然惊叹:“没想到在汴京也能见到如此壮美的日出!不知怎地,想起你曾问我三道难题,忽然发觉并非无法作答。”

穆越然笑道:“至少这第一道,你已有解。”

“你欲成何事?”这是月娘三道难题的第一问。

柴荣点头,若有所思道:“兴许难就难在,每个人心中所答,都不一样。你呢?”他侧过脸,含笑望着迎风振臂,正欲仰天长啸之人。

清啸声声,悠扬如乐,激越似剑,直入云霄。这一刻穆越然确信,他至少也可以回答此问——

“君之志即我之志。我愿随君平定天下,为生民立命,为乱世开太平。”

 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(卷一完)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敬请期待卷二·云破天青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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